陈福用颤抖的声音,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念出来,都是在场的胥吏和差役,甚至还有有官身的官员。
每念出一个名字,旁边全副武装的甲士便会将其押解下去。
“王安。”
“赵宝山。”
“李庆。”
陈福一个一个点名,很快,一共三十余人都被抓了出来。
这些胥吏和差役,大多都是嘉定县内土生土长的,在嘉定待得久了,自然是知道嘉定的一些规矩,也知道如何应付,但眼前这个阵仗,他们的脸色顿时就煞白了,心底更是发凉。
他们都是胥吏和差役,本身就没有什么官职,平时也就是混吃等死罢了,就是真做坏事,料想也轮不到他们头上,可是这次显然不是这个逻辑。
当最后一个名字念完后,现场寂静一片。
因为最后一个名字,正是陈福。
这位县丞的心猛烈跳动几下,然后跪倒在地:“国师饶命!”
“饶命?”
姜星火淡淡问道:“你们这些人从中作梗,暗中阻碍清田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有什么后果?”
陈福吓得浑身发软,他很清楚这位国师的性格,是真的敢杀人的,别说他一个正八品县丞,就是隔壁常州府的四品知府丁梅夏,也是一样人头落地,如今坟头草都老高了。
“国师明鉴,我等绝非从中作梗。”
陈福急忙辩驳。
姜星火冷笑一声:“你说不是就不是?”
说罢,却有几名胥吏、差役,以及随行的税卒,把这些人所做之事一一指出。
“国师,您看,我这就把他们拖出去砍了?”
在大明,砍头并不是最重的刑罚,对于很多罪犯来说,砍头反而是一种幸运,因为还有很多更残忍的刑罚,而且这还仅仅是针对罪犯个人的,如果从扩大范围来看,式株连的惩罚是更严重的,诛九族、十族乃至夷三族,应有尽有。
只要是判了株连,其家眷也会受牵连,家产财产都充公不说,整个家族会跟着遭殃,而他的妻儿也会成为阶下囚甚至进入教坊司。
姜星火不是那么残忍的人,如果是平时,这些人的行为,也够不上砍头,最多就是打上几十大板,然后生死由命。
但现在不一样。
现在是推进清田工作的关键时期,南直隶和浙江是试点,清田工作要在五到七年内,在整个大明的范围都彻底完成。
如果开头就开歪了,对于这种事情有容忍,那么以后根本不可能认真执行下去。
所以这些人,必须死。
“杀。”
姜星火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自有如狼似虎的甲士抽出腰刀,按着脖颈子便是一刀下去。
这些胥吏和差役见到同僚被杀,也不管什么了,都在奋力挣扎。
但结局很明显,这些胥吏和差役下乡回来都气喘吁吁,哪里抵抗的住专门负责战场上杀人的甲士,不到几息功夫,就已经被斩尽杀绝了。
看到这一幕,所有幸免的人都傻眼了,这位国师,竟然如此凶狠?
这一刻,在场所有的胥吏和差役,再也不敢有任何的异议了。
不过,也有不少胥吏和差役,心里不服气,毕竟这件事情,虽然是和士绅勾结,但其实是默认的潜规则,何至于死呢?
不过他们也很快闭嘴了,因为这些人也不过只是小喽啰,不足为虑。
等到最后一具尸体被拖出去,陈福这才抬起了头,看着地上一道道鲜血淋漓的痕迹,心底有些悲哀,也有些愤怒。
他们被用来杀鸡儆猴了。
毕竟在他看来,这些事情,就算是朝廷重视,可该处理的都处理了,丈量的时候有点小动作,偏向士绅一些,不是很正常的吗?
然而,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些胥吏、差役和小官竟然全都被处决了。
但是,他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念个名单出来,给你个痛快,别连累家人。”
陈福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瘫软在地上,哆嗦着念出了一份名单。
至于这里面是否有攀咬,到时候自会有人调查清楚。
姜星火挥了挥手,陈福也被押了下去。
“挂到城门楼上?”
“传首江南诸府。”
处置完这些人,剩下的胥吏和差役,已经是各个胆战心惊。
“再去清丈一遍嘉定县的田,这次再有弄虚作假,你们知道后果。”
姜星火起身离去。
清田这种事情,不流血立威是不可能的,还是拿海瑞举例子,海瑞不仅把清田付之实践,甚至不惜得罪前首辅徐阶,决心之大毋庸置疑,然而却未能取得过真正的成效,试行于一隅,尚且再而衰三而竭,难度如此之大,抵抗如此之坚决,更何况是推广于全国呢?
实际上,如果不真的杀个人头滚滚,这种触动士绅根本利益的事情,完全经受不起士绅豪强和胥吏差役等势力联合的反攻倒算,一旦失败,那么刚刚夺回来的民田又将被重新收回到士绅豪强手里,这种情况绝不是偶然的,而是士绅这些既得利益阶层跟底层胥吏差役串通到了一起,他们不仅能够左右朝野的舆论,而且深入乡里,又绝对能够不要脸搞各种阴谋诡计。
没有掌握全局的权力,没有贯彻到底的施政能力,没有挥之即来的士卒,那么哪怕是海瑞这种骨鲠之臣,在与士绅豪强的较量中,都难免落于下风。
这就是因为,清田是清查隐占,裁革士绅豪强所获得的非法利益,一旦清田完成,那么不仅意味着小民能减轻负担,更意味着原本转嫁在小民身上负担,重新回到了士绅豪强身上,也就是“缩此伸彼,利东害西”的零和博弈,所以必然会抗拒执法,乃至鼓动舆论。
实际上,弹劾姜星火的奏疏,在如今的内阁,已经堆得老高了。
可是没用。
内阁能怎么办?转交给北征的皇帝,你是恶心姜星火呢还是恶心朱棣呢?对于朱棣来说,这种感觉就跟周末回老家还要在路上办公一样。
回到后衙,姜星火思虑再三,决定既然是效仿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那还是把戏做全套的好。
“再写一份公函给漕运总督衙门。”
“是。”
旁边的小吏提笔,姜星火口述道:“承询隆平侯田亩事,查大明律:‘功臣家除拨赐公田外,但有田土,尽数报官,纳粮当差’。由是功臣田土,系钦赐者,粮且不纳,实属不应。锡之土田,恩数已渥,若自置田土,自当与齐民一体办纳粮差,除赐田外,其余应尽数查出,以正律法。”
几十颗人头,迅速引起了整个嘉定县的轰动。
作为当事人,这些胥吏差役看着眼前这个惨状,所有人都害怕了,但是谁都不敢轻易出声劝说,他们很清楚,如果自己说话了,那没准自己脑袋也得跟着掉,毕竟他们屁股都不干净,这次是因为清田有人弄虚作假,可不代表这些没被砍头的,就没干过坏事没犯过法。
而姜星火也很快把事情控制住了,承诺只要第二次清田没有问题,那么将不再有人为此事付出生命的代价,这句话很重要,很快就把人心安定了下来。
毕竟要是事先不说清楚,真有什么谣言传起来,到时候想要再挽回已经来不及了,而且一次性处死这么多胥吏和差役,整个县衙已经人心烦乱,谁也说不好会不会有人把百姓鼓动着引发小规模暴乱.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引起暴乱,到时候要不要动刀兵?动了的话整个嘉定县就会流血,所以还是防患于未然好一些。
总之,这件事,是一次恶性案件,必须要严肃处理!
但处理完了,剩下的人还得让他们干活,不能让他们人人自危。
与此同时,嘉定知县范登峰正在病榻上躺着,他也知道了这件事,马上就觉得自己病好了一半。
范登峰之前还满脸郁闷,他虽然是知县,理论上管理着县衙和整个县的一切,是县太爷,是百里侯,可他根本就从来没有办法管束过县内的胥吏差役,因为这些胥吏差役都是在这里干了十几年二十几年的人,都是本地的地头蛇,而且互相抱团,又跟本地士绅搅合到一块,这对于范登峰这个甲申科的新科进士来说,实在是无从下手。
毕竟这些人,都有一定的影响力,甚至可能在某种程度上,联合起来就能掌控着整个县的局面,而在这种情况下,下面的一些人就有了强硬的保护伞。
这种情况下,县里的胥吏也就变得越来越嚣张跋扈,有时甚至不把范登峰放在眼里,这种情况也导致范登峰在衙门里没什么权威。
“快,我要去见国师。”
范登峰也不顾自己确实病得厉害,这时候气血上头,愣是披着被子站了起来。
姜星火当然没见他,姜星火又不确定这小子是病毒感冒还是风寒感冒,把自己传染了咋办?至于范登峰被架空的事情,姜星火倒是没太在意,这种念了十几年书的读书人,刚考中进士外放做官,你指望他孤身一人斗得过这些当地的地头蛇才是不切实际的奢望。
而姜星火帮他拔除了这些阻挠清田的钉子,当然也给范登峰日后的施政大大减少了阻力。
同时,姜星火根据之前的反馈,对于第一批清田的松江府的官员中,有采取敷衍塞责、潦草从事态度的人,也直接下了从警告、罚俸、戴罪理事到降职不等的处分。
很快,嘉定县的第二次清田,就有了切实的收获,之前通过各种弄虚作假隐瞒下来的东西,全都浮出水面,而那几十颗明晃晃的人头,也开始在苏州府诸县中流传展览,一时之间,整个苏州府都被震慑到了,这种震慑的氛围,更是随着人头的传递,开始弥漫到了江南的其余各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