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萱点了点头:“那你注意身体,早点回来。”
“放心,最多折腾一点,李景隆快带着兵回来了,重兵云集,不会出什么事的。”
姜星火揉了揉妹妹的脑袋,姜萱闪开了,因为她总觉得姜星火的这个姿势跟摸猫一样,她又不是猫。
“对了,哥,你回来后有空没,咱们一块出去玩玩呗!”姜萱突然想起什么,说道。
“去哪里玩?”姜星火好奇地问道。
“玩”这个字,对于姜星火来说,陌生的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当然是去扬州了,上次你不是答应我带我去吗?”姜萱一脸兴奋地说道。
“好。”
姜星火想了想,扬州离得也不远,坐船顺江而下很快就到了,于是爽快答应了。
“等有休沐的时候,我们直接坐船过去。”
“嗯,谢谢哥。”姜萱感动地说道,看来也是快憋疯了。
不过跟那些不怎么出门的闺中小姐比,姜萱还算是幸运的,能出门、有学上,平常在家也就是做做饭收拾收拾,姜星火也不怎么管她。
姜星火笑了笑,又叮嘱了几句,就去寻袁珙了。
他倒没有觉得疲惫,相反心情很轻松。
虽然姜萱的生活已经不像在乡下时那样单纯,但在生活环境的熏陶下,她现在的性格倒更加开朗,而且变化也挺大。
比如说,她的性子变得越发沉静了,她不再跟以前一样时不时地爱闹腾两下。
同样,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整天缠着他问东问西,她只是默默地帮助着姜星火,打理着他无暇顾及的生活日常。
看着哥哥离去,姜萱心中有种怅然若失的滋味。
不过很快就没有了,因为小猫兴奋地叼过来一只还在奋力挣扎的老鼠冲她炫耀,眼睛里全是骄傲。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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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得神,二人得趣。”
“怎么,影响你登神了?”
袁珙的房间里,老头正在品茶。
作为天下第一相士,袁珙有点神神叨叨的行为并不奇怪,他的房间里就放了不少罗盘和各种神秘道具,姜星火也不知道干什么用的。
“凡人怎么成神?”
袁珙笑了笑,放下茶杯,请姜星火入座,顺手给姜星火倒了杯茶。
“我明日要去江南一趟。”
“听说了。”
姜星火转了转他眼前的茶杯,看着茶叶沉沉浮浮,问道:“想好了吗?”
姜星火问的事情,当然是袁珙是否出任太常寺卿的事情。
袁珙在洪武朝是以侍郎身份离开朝堂的,再加上丘玄清的例子摆在前面,作为道门中人又是久历宦海,出任太常寺卿再适合不过。
但袁珙对此一直不置可否。
一是到了他这个年纪,他自己也说不好还能活多久,按理说犯不着临到老还能趟这浑水,毕竟袁珙对于功名利禄也没什么追求了;二是有些事情他一直没想明白,最近想的差不多了,还得跟姜星火确认一番。
两人品茶,相对不语良久。
“此次江南之行以后,你打算怎么对待士绅?”袁珙郑重问道。
在这些人里,袁珙对于变法,其实是参与最少的。
其他人就不提了,不说各个玩命,也算是奋勇争先,哪怕是张宇初,虽然不敢也不能在庙堂上帮助姜星火做些什么,但最起码在道门中拼命鼓吹姜星火主导的变法,很多道观跟佛寺一样,现在都有帮忙发小册子向信徒宣传变法的业务,而且张宇初从姜星火这里获得了心学新论,本就在思想界颇有名声他,一跃成为了陆九渊之后的心学道统传人,成功动摇了理学的绝对统治地位。
而袁珙从元末一路走来,见识过太多朝堂新贵的大起大落,光是他给相面过的侍郎、尚书,各个犹如过江之鲤一般纷纷越过龙门,然后骤然陨落,实在是不可计数。
袁珙知道姜星火很特别,他甚至知道姜星火的命数是他的相术所无法预测的,便是天人降世,也不过如此。
但这不妨碍袁珙的谨慎。
所以袁珙除了写写文章,始终没有过深地参与过变法。
袁珙很清楚,姜星火想把他拉到这条船上来,而他无论是资历还是在朝中的人脉,都意味着只要他正式加入到变法派的阵营,那么天平就相当于投入了一个不轻的砝码,势必会影响到平衡。
毕竟,袁珙当年不仅给姚广孝和朱棣相面,预言朱棣四十岁由蛟化龙,而且与燕军中的那些将校,也颇有交集,这些人在十年后摇身一变,都成了公侯伯勋贵,哪个不念袁珙当初的预言呢?毕竟,这个时代的武人是普遍非常迷信这些东西的。
这就相当于本来就在立场上倾向于二皇子朱高煦,在利益上与变法深度捆绑的勋贵集团,将进一步在人情上也更加靠拢变法。
因为就像是张宇初时不时给淇国公丘福贡献一点龙虎山秘制大补丸一样,道门里的很多东西,譬如丹药、符箓,在勋贵群体中都非常受欢迎,谁家有什么事了,也喜欢请袁珙来做个法事。
袁珙就属于那种,公认道行高深且受人尊敬、人脉极广的大法师。
某种意义上,跟锦旗无数的老中医差不多。
姜星火也想的清楚,袁珙什么都不缺,对事情看的又这般透彻,可以说是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的典型,想要拉他入伙,不回答他关注的问题,肯定是不可能的。
于是,姜星火坦诚道:“对于士绅,自然是分化瓦解,拉拢一拨打压一拨。”
这个问题姜星火有过思考,这时候对答起来倒是条理清晰毫不费力。
“士绅转变的关键在于两点,第一点便是经济来源,士绅虽然目前大部分都是地主,依靠土地经济,但人都不是傻子,随着海洋贸易的广泛开展,看到了新的利益,其中一部分近海的士绅,一定会投资海洋贸易,继而逐渐转型,而转型的士绅,利益基础就跟以土地为主要经济来源的士绅不同了,屁股不同,脑袋自然也不同;第二点则是上升通道,因为国子监在南京,所以一般而言,只有南直隶周边的几个布政使司的读书人有条件来国子监读书,而全国大部分的士绅子弟,都是靠着科举这条通道进入仕途,实现给家族的反哺的,但随着新的、更多更广泛的上升通道打开,有了部分改变的科举不再是士绅唯一的上升通道,那么未来诸如扩大规模建立分监的国子监,以及大明行政学校,就会吸引士绅子弟进入,到了那时候,这些人的立场自然也会发生改变。”
袁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并没有说话,他似乎陷入了某些回忆当中,半晌才开口道。
“你的才学举世无双。”
“如果以学问论,便是逼平北宋五子,进入诸子之列,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有担当魄力,遇事处惊不变,且有远谋,能容忍妥协,非是短视之人。”
“你有很多有能力的追随者,你对症下药,给了他们最想要的东西,这些人放眼历史或许不算什么,但在当世,足以称为能臣干臣。”
“可你知道你缺什么吗?或许你自己都没看清楚。”
面对袁珙的问题,姜星火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旁观者未必清,但当局者大概率迷。
身在局中,即便尽力高屋建瓴,也难免被视野立场所困,自觉不自觉地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去思考问题。
“那是将近五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是像你一般年岁.”
袁珙缓缓道:“当年太祖高皇帝渡江,在采石矶全歼集庆(南京在元朝时的称呼)元军主力,后来一路势如破竹,在徽州,太祖高皇帝征求朱升对他今后战略的意见,朱升当时只说了九个字——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于是,太祖高皇帝从志得意满中渐起畏惧之心。”
“你缺的正是畏惧。”
“去年我给你算了一卦,潜龙卦变相,当时我没想清楚,后来慢慢明白了。”
“震为雷,君子以恐惧修省。”
“你的道心或者说信念太过坚定,太过一往无前,对于一切都毫无畏惧,如果干不成你要干的事情,无法将这天地翻覆成你想要的样子,你是不肯罢休的,对不对?”
姜星火坦然以对:“不错,我当年从宣城敬亭山下离开,便立誓不成此事,定不回还。”
“那你有畏惧之事吗?”
姜星火想了想,摇头。
归根结底,他什么都不怕,肉身陨灭,亲近之人别离,功业崩坍没有什么能让他惧怕的。
自古艰难唯一死,可他姜星火,委实不怕死。
“尝试着让自己畏惧些什么,或者说敬畏些什么吧。”
袁珙的话语似乎很有道理,也很有诱惑力。
是啊,人生在世,真有什么都不畏惧的吗?如果真的如此,那还是一个人吗?
正如袁珙刚才所说,“凡人怎么登神?”一样,反而言之,姜星火身上,究竟是要神性还是凡性?
但姜星火沉思片刻,反问道:“这就是你加入的条件吗?”
袁珙笑了下,只说道:“你可以这么理解,老朽年迈了,不能登上一个疯子驾驭的战车,会摔得粉身碎骨的。”
姜星火放下茶杯,缓缓起身,看着窗外,背对着袁珙,只念了一段话。
“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倾骇天下之耳目,嚣天下之口,而固已合先王之政矣。
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收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自古治世,未尝以财不足为公患也,患在治财无其道尔。
在位之人才既不足,而闾巷草野之间亦少可用之才,社稷之托,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为常,而无一旦之忧乎?愿监苟者因循之弊,明诏大臣,为之以渐,期合于当世之变。”
“《宋史·王安石传》。”袁珙说道。
这是元朝脱脱等人编撰《宋史》的时候,在王安石列传里,介绍了王安石的早年经历后,第一次大规模地引用王安石的文章,其意义不言自明,就是对王安石一生主张的提纲挈领。
“是。”
姜星火转过身来,看着袁珙,轻声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虽非王荆公所言,但其意大抵如此。”
“这世上有没有天道、天理、天意?我说不清楚,想来你也说不清楚。”
“但我清楚一件事,此方世界,若是真有一个天道,那我也是天选。”
“我是天选,也是唯一。”
“我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改变。”
“如果你想要我有什么敬畏的,我唯一所敬畏的,就是尚未被启迪的芸芸众生。”
“除此之外,我还畏惧什么呢?”
“这是我的答案,你满意吗?”
余光透过窗棂照在姜星火的身上,袁珙竟是一时间有些难以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