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端忙不迭地擦拭了一下眼角,继续往前走去,另一侧传来了李至刚的嘲笑。
“我都说了中午的菜咸,要多来一勺子米饭,你偏不信,怎么?你们这些做御史的就信不得别人的话?”
“咳咳咳”
曹端在两个牢房间止住了脚步,重新酝酿了一下情绪。
他深吸了一口气,挺胸抬头,昂首阔步地走进了左侧的牢房前面,他的腰背挺拔笔直,就像一杆标枪似的。
牢房的环境比较狭窄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腐气息,仔细观察还可以看到牢房天板上的青藓,在靠近牢床的一角摆放着一张木桌,小窗的光线正好投射在桌上,而木桌前一个人影则低头坐在小凳子上几乎蜷缩成一团,不知道在研究什么,但背影看上去有些憔悴。
“孔公。”曹端低声呼唤道。
听到声音,木桌前蜷缩的人影微微颤抖了一下,旋即缓缓扭起头来,露出了一张布满兴奋和疲惫的脸庞。
是的,兴奋和疲惫同时出现在了孔希路的脸上。
“或许孔公是在硬扛着疲倦,咬牙坚持着,看到我的到来才如此兴奋吧?”曹端如此想着。
曹端实在是哭不出来了,只好作悲愤痛心状,说道:“孔公您您这是受了怎样的委屈啊?”
但孔希路的下一句话却让曹端愣在了原地。
“有事说事,忙着呢。”
曹端把辩经擂台赛的原委说了一遍,说自己代表天下儒生士子,来诏狱探望他,要营救他出去。
听完曹端的诉求后,孔希路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你不懂,我在诏狱里无人打扰,可以专心研究新的格物之道,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
“总之,我是不会出去的。”
“怎么会呢?”曹端急了,“莫不是他们不打算让您出去?逼迫您这么说的?”
孔希路蹙眉呵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面对曹端这个打扰了自己研究的陌生人,孔希路没兴趣向他从头到尾地费劲介绍自己的研究成果,他的时间非常宝贵,宝贵到废寝忘食地把每分每秒,都以某种高度亢奋的状态来持续投入到了研究当中,根本在这跟曹端耽误不起。
“行了!”孔希路粗暴地将曹端的话打断,“你走吧,我说了,我在这里呆着挺好的。”
曹端的嘴巴张了张,最终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临行前,曹端深深地看了一眼孔希路,他不认得桌上的水晶显微镜,也不懂到底是怎样的格物之道,会让孔希路这般沉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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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头老王打开最外面的大门,曹端沮丧地走出了诏狱的这片监区。
从满怀希望到失望而归,只用了短短一炷香的时间。
他营救孔希路的任务遭到了超乎想象的失败,不是自己不努力,而是历经千难万险进入了诏狱,见到了孔希路,可对方却压根不配合他,更不想出狱。
这让曹端感到极为费解。
曹端想不通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按照他所知的一切,孔希路被邀请来国子监讲学,然后被锦衣卫强行抓捕关押进了诏狱,按理说作为阶下囚应该很想出狱才对的啊?怎么可能安逸地待在这里。
而且在曹端看来,孔希路应该很渴望出去,毕竟南孔的家业还需要孔希路来支撑,若是孔希路出了什么事,恐怕南孔也会因此受到牵连,甚至失去现在的地位,然而事与愿违,孔希路就像吃了秤砣一样铁了心。
不管怎样,曹端的使命已经结束了。
但曹端的内心里,却隐藏着深深的遗憾与惆怅,因为这一次来诏狱,曹端是抱着某种近乎“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决心的,而且他也做好了被关押或是更加严重后果的准备。
而如今这个结果让曹端有种白跑一趟的感觉。
“唉罢了。”
曹端暗自苦笑一声,便迈步准备朝着诏狱外面走去。
来时两个膀大腰圆的狱卒不知道去了哪里,曹端唤了几声没人应,便自己凭借着方向感,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然而走过一个丁字路口,再到一扇门前,却发现来时的门被锁住了。
曹端无奈,只得绕回到丁字路口,进入另一个方向,看看能不能绕出去。
这个方向的前头是死胡同,左右两侧是两个院子,只有一扇院子的门开着,曹端走了进去,想要找人问问。
然而在这处院落里,只有一棵歪脖子树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树的旁边有一面新修的、刷了粉漆的矮墙。
“你来了。”
树下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曹端抬起眼眸看去,只见一张石桌摆放在树荫下,上面摆放着棋盘,棋盘周围坐着一个穿着青衫的年轻男子,他的手中握着茶杯,微抬着头望着他,神态平静淡定。
坐姿神态像极了开武馆收徒的叶师父。
看到这张陌生的脸,曹端先是愣了下,随即眉头皱起:“你认识我?”
对面的男人微微点头:“嗯,你手里的那本小册子就是我写的。”
听到这话,曹端心里猛地咯噔一跳,脸色霎时变得精彩极了!
小册子是谁给的,答案显而易见——当然是姜星火。
也就是说,他眼前这个坐在树荫下独自品茗观棋的男人,就是那位传说中的谪仙人,大明国师,姜星火!
“见过国师。”
“过来坐,不必多礼。”
姜星火的语气温和而平缓,带着些许的亲和之意。
曹端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缓步走过去,坐在姜星火的对面,尽量避免和对方目光接触,生怕引起误会。
曹端有些紧张了,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这位国师大人名动天下,威震四海,在整个大明朝都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事实上如果仅仅如此也倒罢了,他还跟黑衣宰相姚广孝辩经过呢只是如今这位国师大人可谓是处于庙堂旋涡的中心,稍微跟着卷进去,普通人就是粉身碎骨的结局,曹端不太想跟他有太多牵连。
可惜,眼下这份打算注定要破碎了。
姜星火喝完了杯中的茶,又拿起一旁的空茶杯添了满茶水,然后递到了曹端的面前,示意他喝茶。
曹端急忙双手接过,低头抿了一口,只觉得一股甘冽浓郁的茶味直达肺腑,令他浑身舒泰。
姜星火笑眯眯地看着他:“味道如何?”
“茶很好。”
姜星火点点头,又拿起了棋罐,把黑白子分别倒入棋碗中,动作熟练娴熟,仿佛每天都要练习很久似的。
“国师大人喜欢手谈?”曹端没话找话,试图早点告辞。
“喜欢,跟陛下水平差不多。”
“喔。”
曹端含混地应了声。
事实上,他不知道朱棣是出了名的臭棋篓子,又菜又爱玩,虽然达不到梁武帝萧衍那种废寝忘食的程度.好吧,也没有白袍军神陈庆之陪他下棋就是了,他自己就是军神。
至于姜星火的熟练,则纯粹是因为一局结束的快,总得重新数目、捡棋子。
“孔公有些研究需要在诏狱里一个人安静地做,至于研究的结果,应该很快你就能在《明报》上见到了。”
姜星火执黑先行,先在天元摁了一颗。
曹端没见过这路数,忐忑地下在了自己这边的角上,两人边下棋边谈话。
“《明报》上要新加的栏目,那个什么走进甲骨文,是国师的意思吗?”
“是,而且有很多东西要破译,怎么,你有兴趣?”
曹端沉默地没有回答。
见曹端似乎不愿意参与此事,姜星火也大略猜得到他心中的想法,也不在说话,继续下棋。
姜星火下棋很快,从不思考,想下哪就下哪。
曹端走了几步,就从一开始的敬畏无比,到大略看出了姜星火是个什么段位的围棋水平。
说实话,今天一天的经历,让曹端仿佛有种飞入云霄又坠落下来的体验。
精彩刺激的辩经擂台赛、亲眼目睹了一场发生在空中的战斗,如果说这一切还算正常的话,那么当他进入诏狱大门的那一刻起,一切事情显然就变得不太正常了。
上班带娃的奶爸锦衣卫指挥使、中午不听劝被菜齁着了的御史、莫名其妙不肯出狱的孔希路、下棋奇菜无比的国师大人
曹端终于忍不住了。
“国师让纪指挥使转交给我的那本小册子,我仔细翻阅了。”
姜星火继续围墙一样下着围棋,抬头问道:“有什么想问的?”
曹端问出了埋藏在心中大半天的问题。
“擂台赛的三位守关人,最后拿出的东西,三义之理、心学新论、上古文字.都是国师教给他们的吗?”
“是。”
姜星火把右腿放在左腿上,继续盯着棋盘。
“那小册子上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国师觉得现在的儒者,都陷入到了唯心的错误道路上?”
“不是错误的道路。”
姜星火信手下了一子,解释道:“唯物和唯心,在你看来或许是就如同把人划分成好人和坏人,但好人坏人重要吗?好人求道和坏人求道,得道的就一定是好人?都是为了求道,他秉性好与坏有什么直接关系呢?人好,既不是不是求道的必要条件也不是充分条件,这就是老子和孔子的区别,明白吗?”
曹端若有所思。
孔子要从道德角度出发去求道,分君子与小人,分善与恶,而老子认为求道和道德没有半文铜板的关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那国师既然提出了心学新论,想来对陆氏心学是有极深钻研的,国师以为心就能主宰一切吗?心外无事、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
姜星火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从他的棋碗里捻了一颗棋子,把一黑一白两颗棋子都放在了自己这边。
“这个是物质世界,这个则是心灵世界。”
“你觉得心灵世界的东西,能影响到物质世界吗?”
“你冒火救人,火不会因为你的善良不烧你,因为火遵循因果律,但人要救人受良心驱使你有良心是因为‘吾心光明’,但这东西不能证明,只能心证,换言之,只能相信。”
曹端似有所悟,姜星火提出的心学新论,当然继承发展了陆九渊的那一套,但似乎姜星火本人并不相信。
“当然了,我不是说心灵世界对于物质世界毫无作用。”姜星火话锋一转。
“譬如道德,他不属于物质世界的任一部分,但整个大明,有哪个人在生活中可以不关心自己和他人的道德呢?换言之,道德必须被理解为人在物质世界行动的某种规则或承诺,否则人在物质世界的生活将会陷入无序和邪恶。”
“那国师是信三纲五常的作用的,是吗?”
出乎曹端的意料,姜星火再次摇了摇头,只说道:“把小册子翻到最后一页。”
曹端依言而行,在最后一页翻到了一句话。
“恒有二者,余畏敬焉。
位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
姜星火把两枚棋子放在手里搅来搅去,说道:“这就是现在这个世界根源的、症结所在。”
说罢,姜星火把两枚棋子一手一个,彻底分开,分的远远地。
“我要开天辟地,把这天地分成两块,一块用科学的格物方法研究物质世界,一块用思辨求实的方法研究心灵世界。”
“孔希路就在做前者,而你,想了解一下后者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