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中。
“外面为何如此聒噪?”
孔希路从显微镜上挪开了视线,蹙眉问道。
很明显,研究的思路三番五次地被远处传来的噪音所打断,他有点不高兴了。
在这片监区里,只剩下孔希路、黄信、李志刚三人,除此之外,就是监区走廊尽头那扇厚实的铁门,以及站门口的两名看守狱卒和牢头老王。
“是…是外面犯人又闹事了!”
负责管理这几间特殊囚室的老王小心翼翼回答道,额头渗出冷汗。
他并不敢告诉孔希路,外面之所以吵闹,都是因为大江南北的大儒、士子们集合起来,打算闯过“王霸义利古今”三座擂台救他出来。
然,此间乐,不思蜀也。
“嗯,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好、好的,孔公您继续,我就不再打扰您了。”
说完,老王便退出了监区。
长长的走廊尽头,“彭”地一声,铁门被关上。
待到监区铁门关闭后,黄信把头探过来,焦急道:“孔公,现在情况危急,你怎可再次沉浸于格物当中呢?”
自从今日孔希路醒来后,他便投入到对于姜星火口中“微生物与细胞技术”的研究当中,直接无视了周围狱友实际上只有黄信的劝阻。
不过见黄信如此关切,孔希路微微笑道:“只是‘体物’的一种方式而已,并没有其他什么意思,莫要多虑。”
说着,孔希路拿出放在桌旁边清洗干净的小酒盅,将里面的东西倒掉,然后取出了另一片物品,赫然是生肉的碎片。
黄信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没有再劝,在进入都察院系统前,他本身也是一位儒生,深知一些儒生对于格物致知研究的狂热与执拗,这是谁也拦不住的。
“只是外面恐怕已经闹翻天了。”黄信叹了口气。
孔希路澹然一笑,他并没有将黄信的话放在心上,反而还加快了手中动作,见状,黄信不禁叹了口气,只能坐在一旁静等着时间缓缓流逝。
一觉醒来的李至刚闻言,打了个哈欠说道:
“《明报》上没什么异常啊。”
自从进了诏狱,李至刚感觉整个人都佛系了,没有了白日繁忙的公务,也没有了晚上的加班与应酬,远离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宦海生涯,整日里喝喝茶看看报,无聊了就睡觉,实在睡不着了就思考人生,很多已经想不清或者说不愿意去想的事情,现在都琢磨透了。
《明报》确实没什么异常,似乎大明依旧海清河晏。
“啪嗒。”
片刻后,孔希路停止了动作,缓缓抬眸望着囚室的天花板,眼神迷离。
“怎么了?”
“昨天这块肉不是这样的,里面的小东西还充满活力。”
说话间,孔希路用镊子戳了戳试验器皿底部的生肉碎片。
“果然,又是同样原因引发的结果。”孔希路收回手指,若有所思道,“可壁虎为什么可以再次长出尾巴呢?难道人的‘道’与壁虎的‘道’截然不同吗?不,不仅仅是人的.”孔希路没有烦躁,他只是挠了挠花白的头发。
“可惜啊…”
“如今缺少的,是足够数量的材料,仅靠这些东西,难以进行更多的格物。”
孔希路叹息一声,夹出了碎肉,将手中的工具扔在桌桉上。
然而他没有注意到,囚室天花板上的青藓碎屑恰好落在了下面。
虽然他的天资无与伦比,但依旧像是在一片黑暗中艰难地摸索,这种全新的体物方式,似乎能够看透事物的本质,但却没有任何先贤能够给他提供经验。
花草和虫鱼、勐兽,不同的物体之间“道”的差异为什么有时有共同性,而有时却截然相反?
人真的是这个世界天道的核心吗?
孔希路陷入了沉思,如果人和其他动物的肉,看起来并无区别,那么人到底是怎么做到开启灵智的呢?
“我还需要更多的格物材料”
孔希路侧过身盯上了黄信的脑袋。
“你想想办法,把姜星火找过来,有些事情我需要问问他,而且我需要他提供更多的材料,狱卒和牢头不肯给我。”
黄信无奈道:“这般绝世奸臣,满口蛊惑人心之言,孔公莫要信他。”
孔希路没说话,转身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试验器皿中。
他的双眸紧盯着水晶器皿中的东西,嘴唇蠕动,似乎正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突然,他的神态骤变。
整个人像是受惊的兔子般跳了起来,满脸震惊地看着试剂中漂浮的青藓的纤维。
“这、这是.”
黄信见状,连忙把头凑了过来。
“这是.什么?”黄信疑惑道,伸长脖子看向器皿,但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有东西分裂了。”
孔希路咽了咽口水,表情呆滞道:“这些东西居然分裂了?”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李至刚看热闹不嫌事大。
孔希路一愣,旋即恍然大悟道:“难怪.”
他之前就猜测过,这些肉眼不可见的东西,一定是能够像人的宗族一样繁衍和壮大的,如此看来,真的拥有繁衍生息的能力,也不是毫无道理,毕竟“道”是相通的。
孔希路凝视着那些飘散在试剂中的微生物,心潮澎湃:“这是格物道路上巨大的突破!”
李至刚继续信口开河:“既然拥有强大的繁殖能力,一旦将其培育到一定程度,它甚至能够替代血肉,使人的断肢像壁虎一样获得再生,甚至复活!”
“复活?”黄信被这俩人忽悠的睁大双眼,满脸骇然。
生老病死,乃是天道轮回,岂有逆天行事之理?
孔希路思考半晌后,反而认真颔首说道:“没错,确实有这种可能,如果可以分裂和增长的话,既然这意外坠入水晶片上的东西有这种能力,那么腐肉也能获取的话,理论上确实甚至能够创造生命,甚至令文明永恒地延续下去” 李至刚撇嘴道:“那你还在犹豫啥?”
孔希路摇头苦笑:“哪有那么容易,你以为血肉的基础是由什么支撑的?哪怕是小拇指甲盖那么大的碎肉,都复杂的难以想象,它们之间的连接,就像是是由一根又一根的丝线牵连而成,一根根丝线相互联系,最终形成基础框架,如此庞杂的结构,想要让其运作起来,必须有完整的规律,才能保证每一根丝线都处于平衡稳定的状态。”
“但现在根本不清楚这些东西的原理,原来我们的文明延续了数千年,却对世界的真相一无所知。”
说到这里,孔希路顿了顿,目光幽邃道:“更重要的是,想要改变血肉结构,就算有了格物方法,也非朝夕之功,除了极少数特殊的条件,否则想要达到这种效果,必然需要无尽岁月的积累,以及不知道多少代人的研究,才有可能成功,而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弄明白在这种更加微小层面上体物的原理,并且将其化为后代儒者可以进行实际操作的标准。”
“那您的意思是?”黄信询问道。
“你帮我联络一下姜星火,他是我最初发现这条格物新路的启蒙者,或许也能成为这门学说的奠基人”孔希路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心中的激荡,“我想让他帮助我,完善格物的方法,并且在未来,通过《明报》将这种技术推广开来。”
“当然,我不会让他白帮忙的。”
——————
“老和尚这是要输了吗?”
重新穿上赤金龙袍的朱棣在二楼居高临下地看着擂台,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沙漏似乎快要走到头了,而姚广孝却被曹端的那句“三纲五常,天理也,亦是天礼也”给压得半晌未曾出声。
除此之外,旁边传来的议论声显然都是不看好姚广孝的。
“唉!”
穿回了蟒袍的朱高燧交代完任务从楼下上来,听闻此言叹息了一声,有些遗憾:“本来还想看看老和尚如何能够将对方驳斥倒呢,可听得汪与立和高逊志的意思,都觉得曹端赢了,却是让人气沮。”
“父皇,要不咱们上去帮忙吧。”身后站立的朱高煦说道。
朱棣摆了摆手,拒绝了:“不用!想来国师应该有办法的,若是实在没准备,老和尚也答不出,就让老和尚吃点苦头吧!省得外人老以为朕会偏袒他,对了,你吩咐下去,让御膳房今晚准备好老和尚喜欢的菜式……朕记得他挺喜欢吃笋的,应该会喜欢这个。”
身边的绯袍太监恭敬领命:“遵旨。”
擂台上,姚广孝依旧静默无语。
他现在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面,根本就没空关心周围人对于自己的议论。
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条又一条驳杂难明的信息。
那些意识并非由他所创造出来,但是在他的“眼前”却如同活生生的文字一般呈现出来,甚至比文字更加清晰。其实,这样的感觉并非是什么新鲜事情,每个人都有过,因为当人的精神集中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便能够出现这种心无旁骛的感觉。
就像此刻,姚广孝的意识正处在一片清明之中,他根本听不见四面八方响起的嘈杂声音,仿佛整个人置身于静室一般。
忽然,他的目光移动了。
那些原本混乱嘈杂的喧嚣瞬间冲入耳膜。
姚广孝的回答极为简练。
“三代之时,可有三纲五常?”
这里要明确的是,“三代”这个概念,在姜星火的前世的网络论坛里有人认为是“唐尧、虞舜、大禹”,也就是俗称的尧舜禹这三代君主,但事实上这种说法是经不起推敲的,“三代”一词最早见于春秋时期的《论语·卫灵公》,“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该词一直到战国时期,都是指夏、商、西周,秦朝之后,“三代”的含义才开始包括了东周,并一直沿用下去,在周朝初期还有统称夏、商为“二代”的现象。
而先秦主流学派的着作,更是对于三代有着明确的界定,譬如《墨子·明鬼下》记载“昔虞、夏、商、周,三代之圣王,其始建国营都日,必择国之正坛,置以为宗庙”;《孟子·卷五·滕文公上》记载“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库,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礼记·礼器第十》记载“三代之礼一也,民共由之,或素或青,夏造殷因。周坐尸,诏有武方,其礼亦然,其道一也。”
所以,“三代”毫无疑问是指中国最早三个统一政权——夏、商、周。
而“三代之治”的说法则是西汉时期的儒者提出的,他们认为夏、商、周是华夏治理得最好的三个典范朝代,“三代”之时的帝王的道德人品和治国态度(不包括夏桀、商纣、周幽王三个末帝和其他个别昏庸君王)乃是后世帝王的楷模,尤其夏禹、商汤、周文王被尊为“三王”。
而儒家学术经过上千年的发展,如今的明儒更是到了言必称三代的地步,将之当做一种政治理想国来作为当世的参照标准,以及无坚不摧的学术正确。
曹端怔了怔,却也没急着回答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而是沉思几息后方才说道:
“三代之时,固然无三纲五常,可《诗》《书》《礼》《易》《乐》《春秋》六经已存,礼之根本便源于此,天礼未分于天理。”
“朱子有言: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盖自天降生民,则既莫不与之以仁义礼智之性矣,然其气质之禀或不能齐,是以不能皆有以知其性之所有而全之也。一有聪明睿智能尽其性者出于其间,则天必命之以为亿兆之君师,使之治而教之,以复其性,此伏羲、神农、黄帝、尧、舜,所以继天立极,而司徒之职、典乐之官所由设也。”曹端继承的观点,依旧是朱熹的那套,也就是“礼是圣人、先王制定的,要以圣人、先王为师”,只有以这个目的进行学习,才能够学到五经(《乐》失传了)的真谛。
而朱熹这里说的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等作为万民君师,有着超凡的天赋,是“众人中能尽其性者”,所以理所应当地就要制定从天理中体悟来的“礼”,用来教化百姓,这是君师的使命。
“孔子是君师否?”
曹端原以为姚广孝破釜沉舟地选择了再次提问,虽然这个问题有点白给。
“君师”的定义是:拥有统治权的圣贤。
这个概念有点类似于柏拉图的“哲人王”,反正上古时期的智者都思考过类似的问题。
但无论如何,“君师”这个概念是笃定的,不容更改的,而姚广孝如果这么选择,白白浪费了一次机会,接下来就将无法提问,显然会陷入到了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而姚广孝下一瞬,就自问自答了起来。
“孔子处周衰之际,不得君师之位以行其政教,于是独取先王之法,诵而传之以诏后世,非君师也。”
曹端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姚广孝的用意,孔子的行为在《孟子滕文公下》中被描述为“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也就是圣贤没有得到相应的庙堂地位,所以选择学习先王并且传下去这门学问以诏后世,然而正是孔子作为分野人物,划分了三代与三代之后最主要的政治区别,也就在圣贤是否在位。
莫非姚广孝打算从孔子与三代之间进行切割?这种办法不是不可行,但在曹端看来,成功的概率无疑是很低的。
毕竟《朱子语类》说的清楚。
弟子问朱熹:一有聪明睿智能尽其性者出于其间,则天必命之以为亿兆之君师,何处见得天命处?
朱熹曰:此也如何知得,只是才生得一个任地底人,定是为亿兆之君师,便是天命之也,他既有许多气魄才德,决不但已,必统御亿兆之众,人亦自是归他,如三代以前圣人自是如此.及至孔子,方不然,然虽不为帝王,也闲他不得,也做出许多事来,以教天下后世,是亦天命也。”
弟子又问:孔子如何不得命?
朱熹曰:《中庸》云‘大德必得其位’,孔子却不得,气数之差至此极,故不能反。而天只生得许多人物,与你许多道理,然天却自做不得,所以生得圣人为之修道立教,以教化百姓,所谓‘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是也,盖天做不得底,却须圣人为他做也。
所以孔子到底能不能跟三代君师相比这个事情,朱熹早就打了补丁,虽然补的不是很牢固,但想戳个窟窿也不容易。
按理来说,这是曹端能猜度到姚广孝最有可能的进攻方向了。
可姚广孝的选择,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他的话锋一转,来到了一个几乎没什么人涉猎过的领域,一个极少有人质疑过的“事实”。
“孔子非师君而理六经,六经皆史乎?”
这句话让曹端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压力袭向自己。
而原本以为曹端守住阵脚就能稳扎稳打赢下来的高逊志,也是同时面色凝重了起来。
为什么姚广孝短短的一句话就能让人感到这么大的压力?
原因就在于孔子整理了包括《礼》在内的先秦着作六经,孔子是整理者,也是传承者,礼作为儒家的根本,并不是孔子所创造的,而是三代君师创造的,这既构成了儒家源远流长的学术源头,也造成了一个弊端,那就是正如朱熹解四书,解得是别人的东西一样,孔子修六经,同时也用了别人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并非完美无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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