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已去,真人的威严,还慑服着彷徨在城外的人。
此时偌大的不赎城里,还站着的,唯姜望而已。
他捡起地上的半截长枪,在袖子上擦了擦,又走过去,提起了晕厥中的连横。
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往城外走。
无以言表,所以无言。
无能为力,所以无为。
祝唯我在铁退思出手时想明白的一切,他当然也能够想得清楚。
他想得更清楚。
对于庄高羡和杜如晦的手段,他理应领会深刻的。
就像当初在黄河之会,他一举扬名,使天下知姜望二字,恍惚已见复仇曙光。这一对君臣却决定对他出手。
起先是毫无动静的。
任他加官进爵,任他荣耀满身,任他是天之骄子,任他有无限未来。
可一旦他出了齐国国境,手段立刻就来了!
不动则已,动则雷霆加身。
通魔之罪,玉京山诏令,镜世台出手。
一转眼便是天下罪人。
如果不是苦觉老僧万里追踪,如果不是齐国异常激烈的、不惜与景国撕破面皮的反应,如果不是他有血傀真魔宋婉溪这样一记杀手锏,如果不是洗月庵里的救治……
他早已经尸骨无存。
只不过这一次,庄高羡杜如晦对付的,是祝师兄……
这一次的山海境试炼之后,凰唯真归来之期已经进入倒计时。
连远在丹国的萧恕,都觉得此时的不赎城正处在有史以来最安稳的时刻,把决定自身命运的赌局,选在了这个地方。
祝唯我成就神临,枪拦登过观河台的神临天骄张巡。
凰今默更是一言让张巡滚出城外。
两位神临,一位强过一位。
再加上这座城市背后影影绰绰的楚国的影子,隐有传言的那位堪称传奇的凰唯真……
这样的不赎城,如何不安稳,如何不强大?
但庄高羡杜如晦,还真个就出手了!
其实细细想来,他们哪一次不是刀锋弄险、虎口夺食?从古老强大的幽冥神祇,到天下六强之列的东域霸主……
这一对君臣,只要认定了局势、笃定了收获,什么样的险都敢冒,什么样的事都敢做。
数十万人换一丹如何?一战赌国运,又如何?
他们所赌的那些事情,有任何一件失败了,今天庄国还是否存在,都是一个问题。
相较起来,一个不知是不是真能归来的凰唯真,也的确算不上什么了……
姜望一直心有不安,祝唯我也怀有警惕,但他们都想不到,庄高羡和杜如晦能做到这一步。
姜望也就是劝祝唯我自己避避风头,祝唯我也就是让姜望先走……大约便是这种程度的不安了。他们没想到的是,庄高羡杜如晦要直接抹掉的是凰今默,是不赎城,是祝唯我现在的背景!
既然凰今默不可能放弃祝唯我,那就设局把凰今默一起抹掉。
杀墨惊羽以陷不赎城这一步棋,显然是因为雍帝的动作而临时更改的计划,算不上是天衣无缝的布局,但时机把握得太精准了!
因为这种快、这种准、这种狠,让这个计划本身的漏洞,轻易被抹去了。
雍帝韩煦选择派墨惊羽来不赎城招揽萧恕,也是有考量的。其人墨家门徒的身份,让他在不赎城这法外之地,比其他人更安全。几乎是毫无风险——谁会那么不长眼呢?
但庄高羡杜如晦真就出手了。
一旦暴露真相,一旦被揪出尾巴来,就是同时得罪雍国、不赎城、墨门、不赎城背后的存在……庄国说不得都要被抹去。
任是谁来想一想,庄高羡和杜如晦都没有出手的理由。
韩煦想不到,他如果想得到也不会派墨惊羽来。
古老而强大的墨家,更很难想到庄高羡会有这么疯。
而在这起事件中,墨家绝不会对墨惊羽的死忍气吞声。
墨家也根本不会怕一个凰唯真。
在明面上证据指向清楚的情况下,先行控制住疑凶,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但凰今默,绝无束手就擒的可能。
所以就有了现在的结果。
姜望现在想不清楚的是,庄高羡自信能瞒过墨家的倚仗是什么,而墨家一次派出两大真人级战力,实在也有些太势在必得了些……
但这些没想清楚的地方,并不妨碍整个事件的演变。
这场杀局里,体现出来的庄高羡君臣对凰今默的了解、对各方势力心态的把握,却非一日之功。是真正在刀锋之上,夺到了自己的果实。
此后呢?
凰唯真如果不能成功归来,此事就尘埃落定。
凰唯真如果能够成功归来,凰唯真与墨家对上,无论哪方胜哪方负,对庄高羡来说都没有坏处。墨家出事,动摇的是新生之雍国的倚仗,而这正是庄国最想看到的结果。
再退一步说,凰唯真就算能够成功归来,也不是这一两年的事情,焉知庄高羡不能凭借国势崛起,证道真君?一个真君固然不一定扛得住那时候的凰唯真,但真君能够从道门获得的支持,也非现在可比……
可以说庄高羡杜如晦弄险的计划走到这一步,已经是无论如何走向,庄国都必然会获利的结果。
这才是他们的局!
此外那些。
什么林正仁必须展现他有活下来的价值。什么杜野虎不得不拿命去拼一个信任,什么姜望不得不忍痛将杜野虎打得真正濒死……
也只不过是这局棋外随手的落子!
是迷惑祝唯我时的顺便。
有时候你觉得天大的事情,你觉得对你来说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只不过是别人的随手为之,别人的随意揉搓……
对姜望来说是如此,对杜野虎来说是如此,甚至于对林正仁来说,亦是如此。
只是如此……
姜望沉默地走出城外,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
烟朦朦的,看什么都不很真切。
一些穿着罪卫衣服的人围了过来。
姜望认出了其中一个——正是那个总懒洋洋靠在城门外收命金的家伙。
他们当然不是来找麻烦的。
甚至于支支吾吾,不太敢说话。
罪君都被人擒拿了,罪卫哪里还有存在的意义?
其中大多数人,也只是担心地看着姜望手上提着的连横。
姜望把昏厥中的连横丢给他们。
只道:“不赎城没有了,各自活命去吧。”
长期以来作为这片不法之地核心的不赎城,就在这句话里烟消云散。
其人则在或惶惑或迷茫的视线交汇中,独自提着那杆断枪离开。
斗笠蓑衣,一任烟雨。
……
……
荒野之间,长空远远,有一声疾来——
“大雍墨惊羽客死不赎城,不赎城主凰今默嫌疑重大,已经成擒。奉吾皇之名锁境彻查,任何人不得擅离!”
声音在某种法器的作用下,不断回响,扩向四面八方,惊起飞鸟无数。
伴随着声音出现的,是大批疾飞的军士。
在高空疾飞中,亦始终保持着完整的阵型,血气澎湃未发,兵煞隐隐相连——这绝对是一支难得的精锐!
领头的青年男子,身披战甲,腰悬双股剑,端的是英武不凡。
他在空中忽然一折,自由矫健得如苍鹰一般,悬空立在一个斗笠蓑衣的身影前方。
“回去,现在不许任何人离境。”他低头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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